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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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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山路年歲已久,乃是東平郡往濟北郡的一條山間小路,戰亂起時,晉國大將祖逖的軍隊曾多次通過此路,北上伏擊劉淵的部隊,收覆晉室江山。

後來羯人的高祖明皇帝石勒亦是經這裏秘密越過巨野澤,突然出現在蓬陂城下,數番廝殺,終於讓祖逖的北伐就此止步。而石勒從此騰開手腳,勵精圖治,忽忽數年,滅了龐大的前趙國,成就霸業,首次由胡人頂替漢人接受四方朝貢。

雖然每次行軍,山路都得到修繕,但畢竟經歷了太多的風雨兵戈,這兩年已大半坍壞,路上雜草叢生,腐木橫貫,有好幾處甚至巨石塞谷,要趟過幾條小溪才行。

若是外地的人,就算大白天來此,也多半認不出這是條路,只有如小靳這樣一天幾個來回滿山跑的人,才能在天黑後仍辨明方向,大搖大擺地走。

小靳一口氣疾走出四五裏,冷風一吹,打了個寒顫,火氣下去,漸漸清醒過來,想:“哎呀,我在幹什麽?這麽走出來,和尚知道了,不揭了我的皮嗎?”不知不覺腳步慢了下來。

但是轉念一想,胡小娘皮欺人太甚,這口氣怎也咽不下去……但和尚可也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小娘皮要是出了什麽事,自己可就……小靳一時躊躇難定,幹脆蹲在路邊,看著草叢中此起彼伏的鬼火發呆。

忽聽山下嘩啦一聲,石頭崩裂,似乎有人上來了。小靳大奇,天都黑成這樣了,還有什麽人會走這山路?這一帶以前橫行的山賊土匪也早就被和尚清理幹凈了啊?

他隱身在樹後往下望去,月光下,果然見到三個模糊的人影正向山上奔來。

那三人逐漸逼近,小靳屏住呼吸,心中砰砰亂跳,正想著是不是出去打探打探,那三人已行到離小靳只有十來丈距離的時候,內中一人突然大聲咳起來,聽聲音年紀不小了。旁邊一人忙道:“爹,要不要緊?咱們歇一下罷。”聽聲音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扶著那老者坐在一旁的巖石上。

另一人往山上望去,嗡聲嗡氣地道:“快了罷。聽村子裏的人說,那廟還沒到山頭,估計也就還有幾裏路了。”聲音沈練,至少四十來歲了。

小靳暗叫聲苦,急抓腦門,轉眼已有了主意。他鉆出藏身的地方,往前走了幾步,裝作在石頭上一絆,“哎喲”一聲飛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那中年人沈聲喝道:“誰?”手一抄,一柄短劍已扣在掌心,年輕的卻立即低聲道:“是百姓。”當先那人點點頭,不動聲色地收回兵刃。

這一切小靳自然沒有看到,渾然不知自己已從鬼門關兜了一圈回來,哎喲連天地爬起來,道:“奶奶的,什麽破廟,鬼大爺沒見到一個,還害老子差點摔死。”

那青年站起身走前兩步,拱手道:“這位小哥,請問可是從華雲寺來?”

小靳吃驚地道:“啊呀,是誰,牛頭山的大王嗎?小的可、可沒錢伺候各位!”轉身欲跑。

那青年忙道:“小哥誤會了,我們是上華雲寺請願的百姓,因天黑迷了路。這位小哥如果知道,不知能否為我等引一下路,孟浪之處,還請小哥多多包涵。”

小靳哦了一聲,傻笑道:“呵呵,賊黑的天,我還以為是遇到剪徑的大爺了呢。華雲寺嗎,我倒是剛才從那裏來,不瞞你說,裏面別說和尚了,鬼影都沒一個,還是勸各位別去了,早早回家是正經。哦對了,這山上強人可多著哩!”

他扳起指頭,一臉鄭重地道:“牛頭山八大王、花蓮洞三十二弟兄,哎喲喲,那可個個是提刀舔血的人,兇神惡煞,管你南來北往的客,東去西進的鏢,一律通吃,女人統統收來做壓寨夫人,男的剝皮熬油……”

小靳此刻只揀平日在酒肆茶樓裏聽到的最恐怖的故事變著花樣地往上加,說得口沫四散。那青年微微一笑,道:“小哥說笑了。”

小靳急道:“這怎麽是說笑呢這可是……”

卻聽那青年自顧自地道:“聽說廟裏如今的主持是道曾道大師,在下在江南時便久慕大名。以他的修行,只怕數十裏之內都無強人出沒。如果小哥真的害怕,請指明方向,我們自己上去就是。”

小靳眼珠轉了兩轉,苦笑道:“這個,黑燈瞎火的,倒是不太容易……我記得好象是這個方向——”手往遠處牛頭山一指,道:“從這邊上去五六裏罷。餵,真遇上強人了,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們。”

青年拱手謝道:“有勞小哥了。小哥孤身一人不方便,也當盡早回家的好。”

小靳呵呵地笑,拍著腦門道:“那是,那是。那我……就告辭了?”雙方各自點頭,說些路上小心的閑話,小靳飛身下坡,慌慌張張地跑了。

待小靳身影消失,那中年人哼道:“小兔崽子。”

青年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道:“老五,計劃不變,你照應爹過來,我先跟著他。”

那中年人忙應了,曲指在唇邊一吹,尖若鳥鳴。山下幾處立時有鳥鳴聲跟著傳來。

青年道:“叫他們別跟得太緊了。”提口真氣,無聲無息地掠過樹叢,剎時不見了。

※※※

小靳一路急奔,也不知摔了幾個跟頭,跌跌撞撞繞過一個山頭,伏在草裏,往後張皇地望了一陣。還好,沒有人跟著,讓那些人到山溝裏摸一晚吧。

小靳舒了口氣,想:“明日他們找上來可沒辦法避了,今晚非把那胡小娘皮……把那胡小娘皮……媽的,先藏起來再說。”當下提起勁再往山頭奔去。

他一口氣沖進廟門,只見和尚的屋子裏亮著燭光,當下一邊往裏跑一邊叫道:“胡小娘皮,快快快,快點躲……哇呀!”

燈燭下,青年一笑,將手裏把玩的青瓷杯輕輕放下,道:“杯是土胚,燒得也略粗了一點,不過茶卻是好茶。入口清潤,直透五腑,說的大概就是這樣的境界吧。”

他身著灰白的長袍,腰間只系一條綢帶,並無一件飾物,簡潔至極,舉手投足間卻顯得格外灑脫。他順手一指身旁的椅子,道:“請坐罷。你是道大師的弟子嗎?你說胡小娘皮——我進來的時候,沒見到有人吶,也是道大師的弟子嗎?”

小靳出了幾層冷汗,偷眼打量四周,並未見到那小娘皮,當下強笑道:“原來……你認得路啊。”

青年微笑道:“小兄弟真是機警,以為我們是來找道大師麻煩的麽?呵呵。”

小靳忙一屁股坐下,打著哈哈道:“哪裏的話,這位兄臺見外了不是?瞧你這份氣度架勢,怎麽看也是門閥子弟,富貴之人。府上哪裏發財的?哈哈,小弟正是和……道大師的入室弟子,這個這個……道靳,哈哈。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他自稱道靳,卻不知自古哪有徒弟與師傅同一個字輩的理。青年也不點破,道:“原來是道靳小師父,失敬了。在下姓蕭,單名一個寧字。”

小靳道:“哦,原來是蕭公子。蕭公子做哪路生意,絲貨、皮貨、瓷貨還是鹽貨?嘖嘖,如今這兵荒馬亂的時節,你還大老遠從南面來,定然是要做筆大買賣,哈哈,小弟猜得不錯吧,哈哈哈哈。”

一邊說一邊起身給蕭寧斟茶,口中不停:“兄臺真是會挑地方!這牛頭、平頂兩山地轄襄州北,無論是往蘇北的鮮茶、絲綢,還是往嶺南的毛皮、人參,往西域的海鹽、瓷器,說是公呢,嘿嘿,陸過襄州,水走濟水。這若是私的,方圓幾百裏,可就屬這兒最好過路了。論本錢、字號,小弟自然是沒法比呀,不過在這地面上……‘東平雙傑,癡僧神販’這個名頭你聽說過沒有?這個僧嘛自然是指道曾那老和尚,這個販嘛,哈哈哈哈,那也是江湖上眾人擡舉……”

蕭寧笑道:“原來是神販道靳小兄弟……”只覺這名字太也奇怪,頓了一頓,正待開口,突然站起身來,畢恭畢敬地對著門口一禮,道:“爹,您老人家來了。”

小靳轉頭一看,正見到那中年人扶著一個頭發蒼白的老頭步進屋中。那中年人身材魁梧,寬寬的額頭,一臉極粗獷的落腮胡子。再看那老頭,小靳差點忍不住撲哧笑出來——整個一老猴子,全身又幹又瘦,皮包骨頭,眼睛瞇作一條線,嘴角卻奇怪地上翹,好象隨時在笑一般;更古怪的是,他臉頰上兩朵紅暈,好似抹了濃妝,讓人看了只覺得說不出的別扭。

蕭寧向小靳道:“這位是在下的父親,單名一個齊,這位是王五兄弟。”又指著他道:“這位是道曾大師的得意門徒道靳道小師父。”

小靳忙從椅子上蹦起來,忍著不看他的臉,道:“是,是,蕭老伯好。”

那王五眉頭一皺,道:“怎麽也是道字輩的?”他聲音洪亮如巨鐘,乍一開口,震得房子似乎都一搖,嚇了小靳一跳。

蕭寧不動聲色地向他使個眼色,扶著他父親坐下,道:“道靳小兄弟是道大師的弟子,孩兒適才正在問道大師的行蹤呢,是吧,小兄弟?”

小靳啊了一聲,忙道:“對,對對對。我家師父嘛,說來不巧得很,今天下午剛出門到東平城去了。不過幾位客官放心,有我小……道靳在,什麽事都沒問題,哈哈。不知道各位是要請願呢還是還願,還是做法師道場?或者……”

他習慣性地往門外看了看,湊近蕭寧低聲道:“有不太方便的東西要脫手?小弟在這一帶胡漢通吃,各道上的朋友還都賣我幾分薄面,有什麽事盡管開口。這亂七八糟的世道,出門在外,再大的堂口,也難保沒有個山難水患的是吧。正所謂出門靠朋友,哎,那可得找靠得住,有擔待的朋友……”

蕭寧一臉尷尬,打斷他道:“這個……小兄弟誤會了。我們只是久仰道大師的名號,路經此地,特來拜訪一下。另外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在下的父親身患怪疾,多年未愈,聞得道大師有一張方子,特來請教的。”

小靳一聽跟生意扯不上任何關系,純粹探親訪友,而且還要自己這邊出血,心中大為失望,縮回椅子裏,皺眉道:“這個……哎,怕有些難咯。我師父通常出門一趟不容易,好多人等著看相求簽,還有各門各路的水路道場、祈福開光、疑難雜癥、夫妻不和、小兒取名……總之沒有十天半個月的怕是回不來。我們這裏廟小屋破,難以容身,諸位看……”端起茶胡亂地喝起來。

王五見他說變就變,公然耍無賴趕人,頓時大怒,喝道:“我們家老爺和大少爺親自來拜訪道大師,是給他面子!”蕭寧瞪他一眼,他立時住嘴,不過一張臉愈發的黑。

小靳被他這一嗓子震得手一抖,險些潑了茶水,但想到有胡小娘皮在,這幾人實在不能留下,不得不繼續喝茶不言,只是頭埋得愈加的低。

蕭寧拱手道:“既如此,我們……咦?”聲音戛然而止。

小靳聽他最後的一聲頗為古怪,長嘆一聲,故作犯難地道:“不是小弟不留諸位,實在是……這個所以說……其實小弟也是為諸位……”喝一口茶,擡頭一看,突然撲哧一聲全噴了出來,弄得前胸濕了一大片。

只見那胡人少女面無表情大步走進門來。她全身只懶散地裹了一襲薄布,布後是玲瓏畢現的曼妙身體。可能剛剛洗了澡回來,她露出的肩頭和雙臂上全是晶瑩的水珠,長而濕的黑發散亂地搭在肩頭,和嬌嫩的肌膚相互襯托,更顯得白的愈白,黑的愈黑。

她進了門,對滿室的人怒目而視,卻並不言語。

小靳腦中轟地一響,剎那間血都不知道流到哪裏去了。自己如此辛苦經營,倚小賣小,拼了命掩飾,她卻渾然不覺,非要露臉不可!他嗆了兩口,只覺呼吸困難,擡頭一看,那三人亦在目瞪口呆中。

王五是驚異久仰的道大師廟中竟然藏有這般女色;那老頭稀裏糊塗,也不知道那雙老眼看清楚沒有;蕭寧的臉卻白一陣紅一陣青一陣,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裏瞧。

小靳艱難地咽口唾沫,做個請君自便的手勢。那三人兀自呆滯,他只得咳嗽一聲,勉強道:“諸位……”

“哦……哦!”蕭寧渾身一震,迷惑地往小靳看過來,又突然想起什麽,耳根都燒得通紅,叫道:“我……是……對了,咱、咱們出來說!”

說著擡腳就往外沖,不料倉皇之下,撞翻了身前的凳子,險些失態。他也顧不上扶起來,飛也似地奔出去了。

王五有些不屑地看了小靳兩眼,扶著老爺子跟著出去。

小靳看那少女兩眼,見她也正冷冷地瞥著他。小靳被她碧色的眸子盯著,總是有種說不出的心虛,低聲道:“姑奶奶,你倒是用點心呀,叫你別隨便露面……”

那少女順手扯過床頭搭著的方巾,麻利地將濕頭發裹起來,露出修長白皙的脖子。

小靳看得有些口幹舌燥,忽聽門外蕭寧叫道:“道靳小師父,請出來說話。”他一驚,才想起客人在外,自己卻在房中與女子私混,這“白馬雙傑”的臉可丟大了,慌忙退出去,反手帶上房門。

他一出去,只見四道賊亮的目光齊刷刷地瞪過來,忙學著道曾的樣,雙手合十唱聲喏,臉露悲苦之態,嘆道:“哎,也是命數使然。前頭王家莊上個月被胡人掠了,嘖嘖,死了幾百號人咯,我與師父收埋了整整五天。這位姑娘就是那個時候與家人一道逃難而來的。不料父母皆中了屍毒,紛紛撒手。她一個女孩子,悲痛之中又感風寒,差點也跟了去,若不是我師父妙手……這個……胡亂給些藥。幸得我佛慈悲,保得小命,卻落下病根。”一指心口,“這裏,傻了不是!這不,哎……讓各位見笑了。”

他本待神吹,卻突然想到若是這些人知道道曾醫術高明,只怕更不願走了,是以臨時改口,倉促間倒也無人聽出來。

那老頭子與王五並無任何反應,蕭寧卻動容道:“原來如此。在下看這位姑娘的神色怪異,原來是有這番悲慘身世,真是令人扼腕而嘆。”

小靳臉色更加凝重,低頭道:“可不是嗎……”

忽聽一個又尖又細的聲音道:“既然如此,我們也不方便留在這裏。小兄弟,你師父究竟什麽時候回來,可否有個準信?老夫此番來除了拜訪外,還有一件事要請教你師父。此事幹系重大,還望小兄弟不要搪塞,給老夫一個答覆。”卻是那一直未發一言的老頭蕭齊。

小靳挺起腰,擺足了架勢道:“老人家,這個,嘿嘿,可就說不一定咯……”

話音未落,突然眼前亮光一閃,接著腦袋上一陣冰涼。小靳不由自主伸手一摸,著手處滑不留手,竟是光光的頭頂,只見面前的王五慢慢抽回手中短刀,吐氣一吹,大把頭發絮絮落下。

小靳頓時渾身寒毛炸窩。他往後亂跨兩步,顫聲道:“這、這是什麽意思?”

蕭齊冷哼一聲,道:“道曾師父乃白馬三大聖僧之首林普大師得意弟子,怎會有你這樣行為卑賤茍且的徒弟?分明是你流落到此,乘道曾師父不在,鳩占鵲巢,冒名頂替,圖謀不軌。老夫與道曾師父二十多年的交情,今日就替他教訓教訓你小子,讓你知道什麽是尊卑貴賤!王五,提這小子去,吊起來抽三百鞭。”

小靳縱聲尖叫:“媽的,老子真的是……”王五蒲扇大的手掌一抓,幾乎將小靳腦袋整個捂住,象抓只小雞般提起就走。

蕭寧道:“爹,我們還未弄清楚,就這麽打人不太好吧?”

蕭齊沈著臉道:“你就是太軟弱,太善良,被人騙了還不知怎麽回事。今番出來,為父就是要歷練歷練你,你看看自己,跟這癟三說了這麽久的話,別人是幹什麽的都還不知道,就把自己的事合盤托出。哼,換了是黑道上的高手,早把我爺幾個一鍋端了!”

蕭寧滿臉通紅,躬身道:“孩兒知錯了。只是……就算此人冒名頂替,我看他最多是個混混,也不至於鞭撻呀,傳出去,江湖上會說我們蕭家仗勢……”突然意識到這話不能對父親說,忙掩嘴不語。

蕭齊冷笑道:“尋常混混?你看清那女子的相貌了嗎?碧色眸子,斷不是我中土漢人,嘿嘿,這廟裏可真是藏龍臥虎啊。老夫這是敲山震虎,看看還有什麽鬼祟的東西陰在後面。我到前面去問那小子,你給我小心看著那丫頭,明白嗎?”說著轉身去了。

蕭寧想起那少女適才嫵媚之極的姿態,不禁臉上又是一紅,隨即收斂心神,專心致志地看著房門。

※※※

此時前院裏已傳出殺豬般的慘叫。王五將小靳提到後院,先到柴房裏搜出繩索,綁住手腳,吊在大殿後廊的梁上,順手摸出身後的馬鞭,“唰”的就是一下。

小靳開始還破口大罵:“死黑驢,王八蛋,敢到老子的地盤來撒野……”待抽到四五鞭時,已是涕淚交加,只是口中仍舊幹叫道:“嗚……等老子師父回來……哎呀!嗚……”

蕭齊冷笑道:“小兔崽子,還敢嘴硬。老夫問你,道曾師父究竟上哪裏去了,你是怎麽到這廟裏來的?”

小靳怒極反笑,道:“嘿嘿,老雜毛……哎呀!老子說實話你不信,又巴巴地問個屁呀……哎喲!不是他在問我話嗎,你他奶奶的還打?”

蕭齊理著幾根山羊胡須道:“要老夫信你也不難。你說你是道曾的徒弟,那我問你,道曾的俗名是什麽?”

小靳道:“俗名?他……他……”支吾了半天,突然罵道:“死和尚,收老子做徒弟也不把名字告訴我!”

蕭齊點點頭道:“繼續抽。”

“哎喲!他是真的沒告訴我啊,有種你說說看?”

蕭齊想了想道:“或許他真沒有俗名……那你說說看,你師傅教了你什麽功夫?”

“……沒有……”

“抽三十鞭再說。”蕭齊簡單地道。

“哇啊!別,別!這位大爺,我……我說實話吧,”小靳苦著臉幹叫道:“我不是道曾的徒弟,媽的,誰做他徒弟誰倒血黴……我……我只是他的跟班,幫他打理雜務、賺香火錢的。真的,誰再騙你誰生兒子沒……”

蕭齊揮手道:“行了行了,別詛咒了。你既然是道曾師父手下打雜的,那你說說看,道曾師父究竟有那些嗜好?”

小靳道:“他一個和尚,整日沒完沒了地念經,能有什麽嗜好?哦……哦,別!別忙動手,我想起來了,他……他喜歡看雲,喜歡跟烏鴉說話,還喜歡……還喜歡說蠻子鳥語!”

蕭齊眼中寒光一閃既逝。他背對著小靳,無所謂地道:“什麽蠻子鳥語?”

小靳道:“就是胡人的鳥話啊。我也不知道是鮮卑還是羌人的話,反正不是氐人蠻子的,那個我也懂一點。”

蕭齊道:“是麽?這麽說……你師父常常跟胡人來往咯?”

小靳道:“胡人?我們常跟胡人做生意啊。你問這個幹什麽?”

蕭齊嘿嘿笑道:“沒什麽,隨便問問。你既這麽說,倒使老夫多信了幾分。老五,放他下來罷。”

王五松開小靳,放他下地。小靳全身被抽了五六道鞭痕,動一動就刺骨地痛,心中搜腸刮肚地怒罵,勉強坐到一旁的石凳上喘氣。

蕭齊木著臉道:“你雖然是道曾師父的手下,可是言行不正,敗壞你主人的聲譽。老夫與你師父也算神交已久,這是在代道曾師父教訓教訓你,記住了嗎?”

小靳連連點頭道:“記住了……”心裏跟著想:“老子化成灰都記住你這個猴屁股臉雜毛老烏龜!”

蕭齊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道:“那麽你家主人到什麽地方去了,什麽時候回來,你總知道吧。”

小靳怒道:“老子不是早……”一轉眼看見王五殺氣騰騰的臉,忙改口道:“……是,我家主人這個……到前面東平城去了,他自己說三、四天回來,不過難說得緊。你也知道,我家師父一到鎮上,忙得團團轉,有大戶人家的道場,小家小舍的……”

蕭齊截斷他道:“你說過了,不用重覆。”他盯著小靳上下打量了好一陣,皮笑肉不笑地道:“說說別的罷,小兄弟。你家師父好客嗎?我是說……嗯,這一兩個月來,有什麽人來找過他嗎?”

小靳睜大眼睛,道:“找我師父?那可多了去了!”掰開指頭,一個一個地道:“王家村張屠夫的肥老婆和她跛了條腿的女兒來還願;李裁縫給他娘子算命,求到支下下簽,倚在山門口哭了老半天;盛小二和她老婆來求兒子——他們家都七個丫頭了。還有……”

蕭齊瞇著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小靳一遍,嘿嘿笑道:“小兄弟,你的嘴可真厲害呀……”

小靳剛要回話,突然腦後一緊,已被王五大手抓住,一把按在石桌上,用力之大,小靳一半臉幾乎陷進石頭裏去。

蕭齊繼續笑道:“不過再硬的嘴,這位江南第一鐵手都有辦法撬開。”

小靳鼻涕眼淚流了一桌子,抽泣道:“大爺,你要問什麽,倒是說清楚啊!”

蕭齊冷冷地道:“我問你一句,你答一句,敢耍半點小心眼,老夫絕不手軟。說!這一個多月來,有沒有什麽江南武林人士找過道曾?”

“沒有!打死我也是這句話!”

“那麽,”蕭齊的聲音愈發低沈:“胡人呢?”

“……有。”

蕭齊幹瘦的身子往前一探:“誰?”

※※※

“嘎吱”一聲,房門洞開,那少女身著一件灰白的僧袍走了出來。

那僧袍對她嬌小的身體來說顯得實在太大,袖子垂到膝下,後襟拖到地上。她走了兩步,眉頭微微皺起,想了一想,彎下腰抓住衣裳邊,“撲哧”一聲,如扯破絮般扯落一圈,直到露出光潔的小腿為止。

她赤著腳在青石地上左右走兩步,似乎很滿意這樣的寬松,又把那扯下來的布撕作三條,一條系在腰間,頓時將她嬌美的身材顯現出來,剩下兩條分別系緊兩只袖口,好讓手不至於被長長的袖子罩住。

做完這一切,她再舉起手比劃比劃,確信裝扮妥當了,方站定了,瞥了一眼三丈開外的蕭寧。

蕭寧早已是目瞪口呆面紅耳赤,心臟好似就要從身體裏跳出來,忽見兩只碧然生輝的眸子看著自己,身子禁不住一戰,退後兩步,拱手顫聲道:“姑……姑娘,在、在下江南蕭、蕭寧,見過姑娘!”

少女目光很亮,卻不逼人,只在他身上略做停頓,便立即轉到一旁的高墻上去。清冽的晚風傳來什麽聲音,她定定地站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氣,跨步向院門走去。

蕭寧一驚,忙縱身躍到那少女身前,雙臂虛攔,道:“姑娘,你……你要到哪裏去?”

那少女看看他,再次側頭聽了聽,也不答話,繼續往前走。

眼看她的身子就要直直撞進自己懷裏,蕭寧嚇得渾身汗出如漿,往後猛退,叫道:“姑娘,別……哎……我爹他……你還是……”饒是他平日自命瀟灑從容,此刻見到這少女,忽然間腦中一片茫然,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再退兩步,後跟一阻,已碰到了院門口的石階。蕭寧想起爹的話,猛一咬牙關,眼睛死死盯著自己腳尖,定住心神,道:“姑娘,你還是請回吧。這門不能讓你過去!”

那少女聞言終於停下,靜靜地看著蕭寧。她既不開口,蕭寧也不敢多說,兩人就這麽默默站著。

蕭寧看不到她,只聽到她低低的呼吸,自己也莫名其妙跟著她的節奏呼吸起來。他心口跳得越來越厲害,漸漸耳邊只聽見依稀的風聲和砰砰的心跳聲。他想:“她……她在看著我……在看我……我是怎麽了,為什麽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我……我……我可以看看她嗎……”

這麽昏昏沈沈地想著,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覺得自己已站了一百年,全身都似乎僵硬石化了一般,正想鼓起勇氣擡頭看她一眼,突聽身後院子裏蕭齊一聲怒吼:“什麽人?大膽!”

蕭寧被這一聲震得渾身一跳,猛地擡起頭來,但見眼前薄霧如夢,月色似水,哪裏還有什麽姑娘?

※※※

小靳腦袋被王五壓著,心中飛速閃過一個念頭:“他是來害和尚的!奶奶的,老子跟你拼了!”但眼下裝作要被壓昏過去的樣子翻白眼,吃力地道:“你……你放開我……給你講……”

蕭齊使個眼色,王五一把將他扯起來,嗡聲嗡氣地道:“你別急啊,慢慢編,慢慢想。老子還沒有過夠癮呢,你一次就全說了,嘿嘿,倒他媽的不夠精彩了。”

小靳搖搖頭,抹去嘴邊血絲,拼命陪笑道:“小的怎麽敢再跟您老做對?說起來,這件事情就算您不問,小的也要到處說去的——今兒正是趁死和尚不在,偷偷下山,沒想到老天保佑,就碰上您老了,您說巧不巧?嘿嘿……您道是怎麽?那個死禿驢串通胡人!呸,老子最看不得的就是和蠻子勾三搭四的人,就算他平日裏沒有打罵老子,老子說什麽也是要出首告他的!”

蕭齊眉毛一揚,道:“真的?串通胡人在現下可是死罪,道曾道大師的名頭這麽響,你不要亂說哦。”

小靳呸地往地下吐口唾沫,道:“誰說假話,落地就變成烏龜王八蛋!”

蕭齊向後院的方向望了望,道:“就是那個丫頭麽?”

小靳腦袋猛甩,道:“不不不!那丫頭是什麽人啊,不過是個逃難的。我們前面的王家村上個月遭胡人掠了,全村燒個凈光……我和道曾到那裏收屍體時,就她一個人還活著,可惜也中了屍毒。好不容易撿條命,不過腦子糊塗了,眼睛也壞了,燒得跟貓眼似的,哎喲那個慘喲……不是她。這個死禿驢是跟另外三個蠻子見的面。”

蕭齊聽他一口一個“死禿驢”,叫得倒是順口,斷無假裝之感,但又總覺得變化太快,有些不太確定地看著小靳,問道:“三個?都是什麽人。”

“嘿,蠻子都長那個樣,吊精眉,三尖眼,血盆大口,熊腰虎背……不提也罷。不過內中卻有一個女的。那女子說來古怪,您道怎麽著?長著一頭紅發!”說到這裏一頓,斜眼瞥了瞥蕭齊。

小靳知道這老烏龜看似老得掉了毛,其實精得很,隨口亂說絕對是找死,但說實話平日與他打交道的胡人個個比他還老實,拿這些人說項斷斷不行,況且他也從來沒正經看過胡人武士是什麽樣子,拿什麽兵刃,一時情急生智,想起道曾前兩日才說起的須鴻來。

蕭齊聞言果然長身而起,眼中精光四射,尖著嗓子道:“紅發?那人多大,長什麽樣子?”

小靳道:“嗯……這個,他們在內室說話,我也沒瞧太清楚,只知道是個中年女人,那頭紅發煞是嚇人,我一開始見到,還以為是鬼呢。不過,聽老人家說,蠻子本來就是以前昆侖山中猿精脫了皮變的,長成這樣也不奇怪。”

蕭齊不聽他胡扯,有些神色不定地就地轉了幾個圈,自言自語道:“他這樣的小孩,不可能見過紅發,應該沒有撒謊……難道真是她?”隨即又搖搖頭道:“不可能,都過去三十幾年了……餵,小兄弟,你說詳細一點,那紅發的人怎麽來的,他又是怎樣認識道曾的?”

小靳道:“這個就不太清楚了。那一日我正在柴房劈柴,突然聽到山門口有馬蹄聲,還道來了香客,正準備出門去看。不料那本來一慣待在房中閉門不出的死禿驢這次跑得比我還快,早早就在門口站著了。過了一陣,上來三匹馬,馬上的人都穿著厚厚的麻衣,連腦袋口鼻都用布遮著,只留兩雙眼睛,活象犯了麻風。那死禿驢一見,恭敬地行了禮,迎他三人進來。”

“這三個人穿得好似麻風人,我剛想躲開,那禿驢象屁股上長了眼睛一樣,叫道:‘小靳,滾過來牽馬!’我只好過去。走近了,先見到那馬鞍比尋常的大了許多,前後墩子幾乎一般的高,我就狐疑——這是蠻子用的馬鞍啊。”

蕭齊聽得極為認真,到此刻突然問道:“小兄弟,為何就憑馬鞍就知道是胡人的?”

小靳道:“蠻子不象我們漢人,自古就在馬背上生活,走到哪裏也就一個帳篷一袋馬奶,所以他們的馬鞍就非常講究,又寬又大,成天騎著也不累,而且兩邊一樣的高,那是他們晚上拿來做枕頭用的。當然,您老人家世居江南,不知道也是應當應分的。”

蕭齊聽了點頭,不覺對小靳的話又多信了幾分。

小靳接著道:“當下這三人與禿驢一道進殿,我小靳就去牽馬,偶爾回頭一看,那三人中為首的突然掀開頭頂的麻布,露出火一般紅的頭發。奶奶的,老子第一次見到,著實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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